前几天在家找东西 ,翻出来一部索尼随身听,虽然是二十多年前生产的,我也结结实实地用过五六年时间,但现在看起来依然崭新 ,铝镁合金的外壳依旧光亮 、平滑,做工完全不输今天的iPhone,安上电池后依然可以启动 ,只可惜手头已经没有磁带可播了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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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也让我想起很久之前看到的一篇翻译文章——《绩效考核是如何毁掉索尼的》,原文于2007年刊登在日本老牌杂志《文艺春秋》上,作者是索尼前常务理事、机器人研发负责人土井利忠 ,他用化名在文章开头就写到:“过去它(索尼)像钻石一样晶莹璀璨,而今却变得满身污垢、暗淡无光。 ”
这篇文章刊登时正值索尼成立的第六十个年头,在经历2000年顶峰之后 ,这家日本巨头在消费电子领域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衰落,苹果、三星的崛起打破了索尼在消费电子领域的特殊地位,液晶电视取代了特丽珑显像管电视 ,iPod 取代了Walkman,在一代人的时间里,索尼品牌不再流行。
乔布斯也受到索尼的启发。在NHK制作的《乔布斯与日本》的纪录片中曾披露这样一段往事,1984年11月索尼推出随身听时 ,索尼创始人盛田昭夫曾给乔布斯送了一台来试用 。斯卡利说,乔布斯立即被这个设计所震撼,认为它凝聚了日本制造业的精神。后来乔布斯三番五次地向盛田提出了许多关于随身听的问题 ,试图了解索尼的制造秘密。他特别想知道盛田是如何参与到随身听的设计当中的 。盛田则以诚相告,他亲历亲为,参与到了许多环节之中。在这一年 ,乔布斯绘制了一张图表,概述了对计算机行业的未来展望。乔布斯相信 20 世纪 90 年代互联网的广泛使用将使个人电脑成为自我表达的主要方式,在这场变革中 ,只有苹果和IBM能成为这场变革的幸存者 。不过,图表上也画上了一面小小的日本国旗,表明乔布斯正在为老对手留出一点空间。
神一般的索尼为何还是衰落了?土井利忠给出的结论非常简单:激情集团消失了。导火索则是 ,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,索尼公司开启一场绩效量化管理的大变革,逐渐实行绩效主义,成立了专门机构 ,制定非常详细的评价标准,并根据对每个人的评价确定报酬 。
这位索尼的局内人说,激情集团就是公司那些不知疲倦 、全身心投入开发的集体 ,这个集体的核心是井深大,他是索尼的联合创始人之一,他能点燃技术开发人员心中之火 ,让他们变成为技术献身的狂人,要进入这种状态,其中最重要的条件就是“基于自发的动机”的行动。如果没有发自内心的热情 ,而是出于想赚钱或升职的外部动机,那是无法成为开发狂人的。如果外在的动机增强,那么自发的动机就会受到抑制 ,这可能和大部分职场人的直觉是相反的 。
在经历了索尼完整荣枯周期,土井利忠用自己几十年的观察发现,这种量化绩效改革,直接成为压倒索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对于个人而言 ,因为索尼要考核业绩,几乎所有人都提出容易实现的低目标,直接瓦解了索尼精神的核心 ,即“挑战精神”消失了。
因实行绩效主义,索尼公司人人都忙于追求眼前利益,转而轻视产品质量检验以及“老化处理”工序这些短期内难见效益的工作。对于部门来说 ,由于也要对每个业务部门进行经济考核,由此决定整个业务部门的报酬 。最后导致的结果是,业务部门相互拆台 ,都想方设法从公司的整体利益中为本部门多捞取好处,部门墙越来越厚,效率越来越低 ,合成谬误越来越多。
量化绩效管理本身是没问题的,现代企业已经离不开量化管理,问题在于量化管理工具本身其他并不能直接刺激创新、创造价值。
流水线的鼻祖弗雷德里克·泰勒在一百多年前提出,通过时间和动作研究来提高工作效率 ,这为现代量化管理奠定了最初的基础 。随后,亨利·福特在汽车生产中引入了流水线生产和标准化作业,利用量化方法提高生产效率 ,降低成本。
质量管理和统计过程控制的先驱W.爱德华兹·戴明在二十世纪中叶提出“戴明循环 ”(PDCA循环)和“14条管理原则”,强调通过数据分析和持续改进来提高质量和效率,戴明对日本企业的影响极为深远 ,日本人甚至把国内品质管理最高奖命名为戴明奖。
但上面提到的这些量化都是源自于制造业流程,为管理蓝领工人而设计的 。一直到了1970年代,针对白领工作的OKR(Objectives and Key Results ,目标与关键结果)管理方法,才由英特尔时任COO安迪·格鲁夫提出,OKR关注于设定明确的目标和可衡量的关键结果 ,强调目标的透明性和对齐,适用于快速变化的环境,这也是谷歌和字节跳动等科技大厂当前所使用的量化考核办法。
与OKR几乎同时期兴起的另一种量化管理工具“平衡计分卡”(Balanced scorecard,简称BSC) ,由哈佛大学商学院教授罗伯特·卡普兰和大卫·诺顿提出“平衡计分卡 ”,也就是我们熟知的BSC,它解决了传统的绩效评核制度偏重财务构面的问题 ,平衡计分卡的内容通常包括财务、客户 、内部流程、学习与成长四个构面。
BSC与OKR都强调设定明确的目标,以推动组织的绩效和发展,也都关注如何衡量和评估绩效 ,以确保组织朝着既定目标前进 。但OKR更适合快速变化和创新驱动的行业,而BSC则更适合需要综合考虑多方面绩效的传统企业。
但无论是BSC还是OKR,不是一上工具就灵。施耐德在实施BSC时 ,发现过多的指标和复杂的报告流程使得管理层和员工感到疲惫,影响了他们的创新动力 。过于复杂的管理流程可能导致员工对创新项目的关注度下降。在谷歌,设定过于激进的OKR可能会给员工带来压力 ,导致焦虑和不满,反而抑制创造力和创新。
量化绩效管理的成功实施还需要许多因素配合,比如战略目标、数据质量 、文化支持、培训、反馈机制 、技术支持和领导力等多个因素。只有在这些先决条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,量化绩效管理才可能发挥作用 ,才可能比同等条件下传统的经验型管理模式要好 。
不仅仅是索尼,许多大公司在转型的痛苦期、业绩下滑的时候,都会强化量化管理 ,有一些成功了,有一些则失败了。
在1970年代,英特尔当时在微处理器市场也面临着摩托罗拉的激烈竞争 ,时任英特尔COO的安迪·格鲁夫(Andy Grove)在其任期内首创并落地OKR,通过OKR“粉碎行动”把大目标拆解为可执行的关键结果,如研发部门发布5项性能基准、营销部门重新包装产品等 ,这种聚焦使跨部门行动快速对齐,避免了传统层级决策的迟滞,从而在6个月内实现市场逆转。而此时的摩托罗拉作为传统家族企业 ,组织僵化 、战略分散及对市场变化的迟钝反应,当时并未意识到个人电脑时代的到来,仍在押注工作站市场,失去了对市场趋势的把握 。
在2006年 ,福特面临严重的财务危机和市场份额下降,迫切需要进行结构性改革,福特在新任CEO艾伦·穆拉利(Alan Mulally)的领导下 ,实施了“One Ford”战略,并引入了BSC来确保各个部门的目标与整体战略一致,砍掉了沃尔沃、捷豹、路虎等子品牌后 ,成功实现了盈利和市场份额的恢复,并在2010年实现盈利。但拯救福特并非只是BSC,艾伦·穆拉利任内倡导“共同努力 ”(Working Together)的企业文化 ,要求高管团队摒弃内斗,以谦逊和服务精神推动变革,同时还通过持续改进和终身学习机制培养团队能力 ,同时果断更换无法适应文化的管理者,最终从亏损泥潭中爬出。
但失败的案例也比比皆是 。
在2010年代初,雅虎已经处于深刻危难之中,玛丽莎·梅耶尔(Marissa Mayer)担任CEO期间 ,引入了OKR管理方法,试图通过设定明确的目标来提升公司的执行力和创新能力,但由于公司内部文化的僵化和高管频繁更换 ,员工感到目标设定过于苛刻,导致士气低落,特别是过于强调短期目标使得员工不愿意冒险进行创新 ,最终未能扭转公司的颓势,Yahoo于2017年被Verizon收购。
施乐凭借静电复印技术垄断市场十余年,但在2000年前后 ,面对日本企业的强有力竞争,施乐公司发现自己的市场份额一路下跌,决定引入BSC ,试图通过量化指标来评估各个部门的绩效,并推动公司战略的执行。可惜的是,施乐的官僚体系导致跨部门协作困难 。例如,竞争情报部门虽成立 ,但情报未能及时传递至研发团队;管理层内斗与战略摇摆,频繁更换CEO,进一步削弱了BSC的落地效果。
这些成败的案例其实说明了一个道理 ,一家企业所面临的危机,如果不是因为工具和方法不当所引起,更换管理工具可能既难治标、也难治本。因为工具无法发挥根本性的作用 ,即使引入OKR或者BSC,若企业缺乏自我革新的文化 、对市场趋势的敏锐洞察,以及跨部门协同机制 ,工具本身难以弥补战略层面的根本缺陷 。
《基业长青》作者吉姆·柯林斯说过,创建一家恒久的伟大公司——一个真正“值得”长青的基业,乃是崇高的使命。